無恤拉著我穿過一片開滿苜蓿花的野草地,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柏木道,「餓了吧,我在那邊給你做了荇菜魚羹。天籟小說WwW.』⒉」
「那你呢,你和智瑤賭了什麼?為什麼智瑤說我替你贏了兩座城池?」
「這麼急做什麼?你真不餓不累嗎?看來,我這一天一夜還是輕饒你了。」無恤見我喋喋不休,一把將我攬進懷裡,低頭用鼻尖輕磨著我的鼻尖。
我臉一紅,伸出雙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臉。
他在我掌心吃吃一笑,擒著我的手腕,道:「你怕羞,捂我的臉做什麼?我又不怕羞。」
「我餓了,吃魚去了。」我收回自己的手,飛快地朝湖岸邊跑去。
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蕭索,如鏡的湖面倒映著滿天緋紅的晚霞,成群的大雁棲息在湖岸邊的水草叢中,偶有幾隻振翅而飛,吟哦之聲清脆遼遠。在離雁群不遠的地方,柏木樹下支著一方木架,架上吊著銅釜,釜中輕煙裊裊。我自己找了碗,拿木勺盛了滿滿一碗的魚羹。
無恤笑著走到我身邊,開口道:「我和智瑤賭的是趙氏伐鄭的機會。智瑤以卿父久病之由,想要以一家之力獨自伐鄭。這樣一來,他既可以在軍中樹立威望,又可以一人獨得晉侯許下的封賞。封賞之城在北,我不能不爭。」
「可你不是說智瑤沒打算伐鄭嗎?宋鄭之爭只要調停便好。」我低頭喝了一口清香爽口的魚羹。
「傻瓜,那是騙齊人的鬼話,你也信?智瑤不是不想伐鄭,而是礙著晉侯的病還不能伐鄭。可宋鄭兩國爭了一百多年,他總能找到借口出兵。我若不未雨綢繆,豈不是叫他獨得了北方四城,生生斷了我趙氏北進之路。」
晉國西有秦,南有楚,東有鄭、衛、齊、魯。趙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。當年董安於為助趙鞅北進,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,為了填滿這座大城,趙鞅才會向我祖父趙午索要五百戶衛民。毀邯鄲,以填晉陽。我的家,我所有的親人就這樣成了趙氏北進之路上的犧牲品。
「你如今還想要往北拓地?」我端著陶碗,嘴裡的魚羹已完全變了味道。
「北方是趙氏的生脈,我不得不爭。」
「可昨夜我若輸了呢?」
「六盤皆輸,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瑤了。只可惜天神眷我,把你給了我。」無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魚羹,我一抿唇,放下手中魚羹站了起來:「昨夜是陳盤的自大幫了你,與我無關。我吃飽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「你還在怪我?」無恤一把拖住了我的手。
「我不怪你。只是你要做阿爹了,你我過了今日能不見就不見吧!」我用力去掰他的手,但這一次卻怎麼也掰不開了。
「放開,我要走了。」
「不。」他雙臂一張將我緊緊箍在懷中,「你心裡有我,我心裡也只有你。你我的將來不會有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。我趙無恤的婚誓一生只說一次。死生契闊,與子偕老。如今,你未老,我未老,你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地推開我?」
「昨夜是個意外。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說的才是我的真心話。你沒變,是我變了。以後我要去哪裡,和誰一起去,回不回來,都與你無關。」我話未說完,聲音已經哽。
「一次已經夠了,你不能再拋下我一次!不管你信與不信,我趙無恤從始自終未曾負你一絲一毫。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國,我就不再需要狄人的馬匹,你將來也不會再見到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。」
「代國是伯嬴的代國,孩子……也是你的孩子。」
「那不是我的孩子!我只要你為我生的孩子,你等我,兩年就好。不,一年就好。」他捧著我的腦袋急切嚷著。
我看著他,眼淚已在眼眶中打滾:「紅雲兒,我們不會有孩子了……我不能等你,也再不能愛你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……」因為我是邯鄲君趙稷的女兒,因為你的父親毀了我的家,因為我如果與你長相廝守,生兒育女,那我怎麼對得起我死去的阿娘……
「阿拾?」
「你不要問我為什麼。」
「好,你不說,我便不問。」
無恤的溫柔將我的眼淚一下逼出了眼眶:「我不想哭,我不要哭。」
「你沒哭。」他嘆息著,輕輕地將我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。
再回城時,太陽已經落山,一輪淡月掛在山巔,輕薄如紗的彩雲在墨藍色的天空中隨風輕移。無恤騎著馬將我放在身前,碎碎的馬蹄聲將我一路送回了澮水邊的小院。
不想放開身後的人,可又必須放開。
馬蹄聲未止,我已經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衝進了小院。
門外一片寂靜,只有鬧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唧唧地叫個不停。
我知道他就站在門外,他也知道我就站在這裡。
一道門隔著兩個人,隔著兩顆心。
「你走吧!」我緊緊閉上眼睛。
有風吹起我的梢,睜開眼,人已經被他騰空抱起。
「阿拾,沒有不可以,在我這裡沒有什麼不可以!」他抱著我,一腳踢開了脆弱的房門。
…………
眼前是衝天的火焰,坍塌的城牆,焦黑的泥土帶著火星撲落在脆弱的花枝上。花海燒成了火海,到處都是哭聲,到處都是滾滾的黑煙。
我赤足踩在炙熱的大地上,腳心傳來的痛楚叫人舉步維艱。我知道這是夢,自己的惡夢,卻不願醒來。我想見一見阿娘,見一見阿兄,即便是在夢裡。
走進那座大河之畔的城池,巍峨的城樓在身後的大火中轟然倒塌,可我沒有回頭,因為那是我無力阻止的過去。
「阿娘——阿兄——」我踩著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。
「阿舜——阿藜——」男人的聲音似迴音在我耳畔鳴響。
是他嗎?我停下腳步,望著眼前滾滾的濃煙。
手提長劍的趙稷就這樣穿過火焰,穿過火海朝我走來。他的劍尖滴著血,他的臉上滿是黑煙熏染的印跡。
「阿爹……」我看著他,嘴唇一動,竟喚出了自己以為永生都不會喚出的兩個字。
「你是誰?」一身火星的趙稷來到我面前,他低頭打量著我的臉,然後按著我的肩膀,將一柄滴血的長劍一寸寸地刺進我的胸口,「你就是我的好女兒嗎?」他問。
「不——」胸口的劇痛讓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。
黑暗中,無恤握著我的手,小心翼翼地將我摟進懷裡:「怎麼了?做惡夢了?」
我蜷縮起身子在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「沒事了,醒了就好了。」無恤將我抱得更緊。
「我剛剛還有說什麼夢話嗎?」我問。
「你要告訴我,你夢見了什麼嗎?」
「不要。」我輕輕地搖頭,夢裡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。邯鄲、趙稷、戰火、死亡、復仇,無論哪一個,只要我一開口,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會化為泡影。
「那就睡吧。」
「嗯。」我輕輕地答應,過了許久又問,「外面下雨了嗎?」
「也許下了,也許沒有。除非你現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,否則我不關心。」無恤撩開我粘在臉上的碎,溫柔地替我合上眼睛,「你這兩天累壞了,快睡覺。」
「我怕我還會做惡夢。」
「沒關係,我會去你夢裡找你。」無恤在我間輕吻,然後嘆息著將我再次擁緊。
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,慌亂的心漸漸地歸於平靜。不管天明我們是不是要分開,起碼這個夜晚他還在。
「阿拾——阿拾——」
夜半,於安的聲音伴隨著重重的敲門聲闖入我的耳朵,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,幾乎以為這又是另外一個夢境。
「這個時候他怎麼來了?」無恤起身點亮了桌案上的油燈,窗外依舊漆黑一片。
「不知道,別是四兒出什麼事!」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亂套了套,來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門。
屋外下著小雨,於安舉著火把站在院門外,身後還跟著駕車的小童。
「怎麼了?生什麼事了?」我急問。
「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,守夜的侍從現時,人已經昏迷不醒了。無恤不在府里,醫塵又在宮裡,趙府里的巫醫束手無策,家宰怕張揚就只能來找我了。」
「好,我換身衣服馬上就跟你走。」我跑進屋裡,無恤已穿戴整齊,一手拿著巫袍,一手拿著藥箱等著我。
「你都聽見了?你也趕緊回府去吧!」我脫下外衣,從床鋪底下抽出一條白布飛快地纏在胸前。
「董舒一個人來的?」
「還有個駕車的小兵。」我套上巫袍,接過無恤遞上來的藥箱,隨便找了根木簪將頭束在頭頂。
「那你先走吧,我隨後就到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就算你是男子,我在你房中留宿也會惹人非議。」無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燭火,替我打開了房門,「快去吧,卿父等著你呢!」
「嗯。」我一邊系著巫袍,一邊飛快地跑出院門跳上了於安的馬車。
小兵一甩長鞭策動馬車。於安回頭看了我的小院一眼,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開口。